张雪峰:理想主义的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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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道歉专业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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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峰已经很熟悉道歉的姿态了。

整个六月,他上了十六次热搜。热度最持久的一次,是他在抖音直播间里劝说一位理科模考590分、孩子想要报考四川大学新闻系的家长,“把他打晕都不要让他学新闻”。这场半年前的直播片段经过剪辑,在互联网上疯狂传播,引来了重庆大学新闻学教授张小强的多次“炮轰”,“千万不要被张雪峰这样的网红忽悠了”。双方隔空交战几个回合,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话题继续在热搜上盘踞。

现在,张雪峰在各个社交平台、短视频平台拥有超过2000万粉丝,常以“考研名师”、“高考志愿填报师”的身份出现。他热衷表达,微博有时一天发六七次,多数与朋友圈同步。一周三次的直播,被剪辑成片段分发到不同平台,时常搅动舆论的神经。面对一浪高过一浪的批评声,他热切地回应,道歉,言辞示软,口气却很硬。“这玩意儿就像你在公交车上挤到别人一样,你说,不好意思,对不起对不起,你真的错了吗?它就是一种修养吧。”

在因为吐槽“友人还了60万房贷利息57万”又一次被推上热搜后,张雪峰被人质疑数据不严谨。他做了一件“我错了,我道歉”的T恤开始在直播间售卖。“老公买了穿给老婆,男生买回去穿给女朋友。”“成了道歉专业户了”,他说。

舆论对张雪峰的态度分为鲜明的两派。认同者称他选专业、填志愿的建议是“实用主义指南”,“打破底层信息壁垒”,“说出了大学的真相、就业的真相”。批评者则不喜欢他带有“流量属性”的绝对化语言风格,认为他“功利主义”、“哗众取宠”。

他回应说:“我出身普通老百姓,如果家境优渥,选择更多,不存在错不错的问题!但是对大多数的家庭,条件没有那么好,选专业要选适合自己的,能让自己吃上饭的!而不是照本宣科!”这一次,他获得了网上“普通人”潮涌般的共鸣。

对越来越汹涌的流量,他感受复杂。

4月底,我在苏州工业园区峰学蔚来的办公楼里见到他时,几乎没有寒暄,他就滔滔不绝地讲起“疯狂小杨哥”的流量变现模式——那是他喜欢的一位搞笑视频网红,全网粉丝破亿,多次登上视频平台直播带货榜第一,“你们真该去采访采访他”,张雪峰说。许多山寨账号分发这些头部网红的直播cut,再挂上小黄车,谋取可观的利润,主播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让他们自己跑,到了一定的体量再去谈合作”。

这样的模式同样出现在了张雪峰的身上。视频平台上到处都是关于他的cut,他坦陈,真正属于他的账号只有“一个”。这些附庸在他流量之上的账号,有些已经积累了近百万粉丝,被他视作流量放大器的一环。

“你对他们很宽容”,我说。“甚至是纵容”,他立刻修正。

5月中旬的一天,他又说:“我真希望微博给我除名。”他隐隐感到社交网络言论方向的不可控性,“我怎么说是一方面,你怎么写是一方面,网友如何解读,如何带节奏是另一方面,完全控制不了。如果我不是通过流量来养家糊口的,完全无所谓!”

他觉得外界对他最大的误解是“功利”,“他们不会考虑到,我的建议对学生是最合适的”。就像要不要学新闻之争,“不得不承认,(现在)学新闻传播的学生中有80%是没有从事本行业的”。在他看来,报纸、杂志、电视台、新闻网站衰落,人人都是自媒体,意味着大学新闻专业毕业生就业出口在变小,“如果学生跟我说一定要进入媒体工作,有这个梦想,我也会建议他去学汉语言文学,而不是新闻传播,万一进不了媒体,出路和岗位是不是比学新闻的孩子要多?”

张雪峰:理想主义的反面

张雪峰的直播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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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红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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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夏天沸腾的热度之前,张雪峰在网上已经红了7年。

“引爆”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他甚至不知道那段成名视频录制的地点,“或许是在池州”。

2016年初,张雪峰离开供职的考研机构,和朋友创立研途考研。他不教授任何学科,只是指导学生选择考研专业与院校。起初并不顺利,“几乎没什么生意,搞不好就倒闭了”。

朋友把他的演讲刻成光盘,拿到更偏僻的大学去播。有人得到了这个视频,把其中一个片段剪切下来,传到了网上,那段“7分钟解读自主划线高校”的视频,连同另一段“半分钟数完中国名校”的“贯口”,被配上“语速直逼华少”的标题,迅速在网上裂变。张雪峰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他甚至开始思考:“我到底该去说脱口秀还是继续去拯救学生?”

眼前的快乐是巨大的。那家“快要死掉”的公司“一下就被激活了”。他把微博账号改为“张雪峰老师”,粉丝“每天涨10万,每天涨10万”,一周之后,焦虑随之而来。“每天涨500,再过了一个星期每天涨200,两个月之后,这一波就过去了”。那个数字最终停留在了700万。粉丝增长速度的衰减在他心里成了“最恐怖的事”,“就在想怎么样能让自己一直火下去”。他开始尝试拍新的视频、开直播,甚至在女儿生日宴这天,一边给女儿过生日一边直播答疑,所有的招数都用遍了,“发现都没有用”。

他上综艺,参加《奇葩说》,去拍电影,结识更广泛的社会关系,也积聚了更多“上热搜”的能量。在《奇葩说》公开的海选现场,他的演说名为《我是个网红,想上热搜有错吗?》讲自己一夜成名的经历。蔡康永问他:“你一直语速这么快吗?”张雪峰狡黠一笑:“康永老师你可能不知道 ,在中国,有个地方叫东北。冬天外边儿很冷,门也出不去,只能待在屋里吹牛。待几个月你也这样。”引得哄堂大笑。他也谈自己的极度目标感,例证是:“立下flag,30岁前必须结婚,婚期定了,临近婚礼40天,换了个新娘。新娘从认识到领证,45天。”依然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奇葩说》是多元价值观碰撞的场域。相比其他“奇葩”,舞台上的张雪峰传统的价值观念稍显不合时宜。他讲:“男人没有自己。最好的状态就是,25岁的时候让你的父母认为他们有个好儿子,35岁的时候,让你的老婆觉得她有个好老公,45岁的时候让你的孩子觉得他有个好爹。”肖骁质疑他功利:“他认为的美好生活和我认为的美好生活是不一样的,他认为的美好生活是大多数人的美好生活,这一点我是接受不了的。”张雪峰反驳:“我就想在我所在的城市买个房,买个车,这过分吗?让别人有的,我老婆孩子也有,这过分吗?”

这次在线下再见到他,他比7年前多了些防备。他悲观地预言:“所有网红的终点,都是塌房。”他不知道那个时刻什么时候会来。现在,他只能尽量地想办法,准备一套plan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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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峰在节目《奇葩大会》上的发言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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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一万元决定孩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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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访这天,我跟了张雪峰的全场直播。每周一、三、五,他会准时出现在直播间,直播三场。他的员工武亮提醒我:“你最好提前休息一下,要不然你扛不住。”

在外人眼里,他常以极其旺盛的精力著称。这一天,《人物》和他的交流从上午10点进行到下午2点多钟,中间我提醒他:“要不先吃个午饭?”他回绝了。这场交流最终以助理的提醒打断,他该去参加园区一档招聘直播了。继续高密度输出一个多小时,天色渐暗,再回到公司。晚上7:00,家长们已经在直播间等他。

20分钟之内,直播间已经涌入了3万多人。简单的寒暄过后,连麦开始。两盏明晃晃的大灯直给的打在他身上,张雪峰立刻亢奋起来:“点点赞点点赞,点到20万开始连麦。”一个胖胖的男生绻在角落,死死盯着导播屏,不敢发出声响。对话从一个家长的惊呼开始:“哎呦我竟然连上了,张老师我太开心了!”“哪个省的”、“文科理科”,“选科”、“能考多少分”,学生被量化成一个个坐标与数据,获取到这些基础信息,几乎不用家长讲完,他直接把话打断,立刻给出答案,语气斩钉截铁。

这天的直播间里,他拼命劝一个家长给女儿报口腔医学,“可是她嫌口腔脏”,女孩的妈妈说。张雪峰顺势抓起眼前的一把零食,抱于胸前,“假设这是money”,零食一个一个被投掷在桌面上,他反问家长,“你就问她,脏吗?”

有时,家长的陈述与他的意见相左,他陡然提高声量:“你要去预测一下什么是永久性风口!你离得开通信吗?你离得开信息传输吗?你离得开芯片吗?你离得开互联网吗?你离不开的!报志愿要有这种思维!”几个排比句下来,语速不自觉加快,他继续提高声量,“那有人说张老师我离不开米面油,但你要记住一句话,一个东西到底值不值钱,关键看的是什么?附加值。附加值,懂吗?附加值!来吧,各位,把这三个字打在公屏上!”

一段排山倒海的输出之后,直播间的情绪爬到了顶峰。弹幕以极快的速度刷过去,直播间的人数停留在“4W”,并一直保持这个数据。一整晚,连麦入口都在提示“连麦人数已达上限”。这些数字的背后,几乎清一色的是学生家长。有人等待连麦太久,暂时走开了,张雪峰连上之后“喂”了几声,对面没有声响,“你知道吗,我们这儿也叫‘喂喂喂’直播间”,他情绪亢奋地向坐在镜头外的我介绍。

这天晚上,张雪峰一共直播了234分钟,全程没有起身,没喝一口水,持续了将近4个小时。平均每6分钟,就要给一位家长解答困惑。连麦、接听咨询、号召粉丝点赞,穿插着带货、吃零食,然后继续连麦,循环往复。直播间的门敞开着,小狗雪糕在直播间内外游荡,有时,张雪峰喊一嗓子,工作人员把雪糕递过去,张雪峰把它抱到镜头前,给观众作揖。

直播中,张雪峰把小狗抱到镜头前。图 /冯颖星

不用任何人的指导,他能独立撑起整场直播。直播间是风暴的核心,焦灼的家长,亢奋的张雪峰和以秒计时刷过去的粉丝牌和弹幕,构成整场狂欢。补光灯的照射和人挥发出的热气,让直播间的温度明显比别处更高。直播间外,上百平米的办公室已经空了,灯光落下一半,最靠近直播间的一排工位上,几位员工死死地盯着屏幕,紧张感蔓延到了每个人紧缩的眉头。他们分别掌控着直播间上的灯牌更替和不断涌入的后台咨询。

更替的灯牌上,提示张雪峰所经营的产品——高考志愿填报。价格分为8999元/14999元和9999元/15999元几档。不同的价格对应不同的服务。临近高考,一款9999元的产品成为这里的爆款。这是针对高三学生志愿填报服务的专属链接。他的公司峰学蔚来的员工们会在考前对学生的分数大致模拟,规划出所能填报的院校与专业。一旦出分,立刻从1000多个院校,500多个专业里,为他选出双方能够达成共识的“最优排列组合”,确保考生成功上岸。

周航(化名)曾给张雪峰的直播间做过客服。6月是“旺季”,咨询量猛增。“直播一晚上能有1000万(的销量)”。这意味着,直播的这几个小时里,至少能够成交1000单。张雪峰在直播间穿插不同链接的口播,大量咨询涌入后台。客服们把常被咨询的话术提前编辑好,稍加修改,就立刻回复给前来咨询的家长,“晚回复一会儿热度就往下掉”,“有的就问两分钟,立刻就下单了,还有很多不咨询就直接下单”。

“对于那些家长来说,花一万块钱决定孩子的一生,没有什么犹豫。”周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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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在南京国展中心举行的首场高校招生志愿填报咨询会吸引了考生和家长。图源/视觉中国

“没有张雪峰,
也会有王雪峰、李雪峰”

这个高考季之前,很多人对张雪峰的认知,还停留在“一个教考研的老师”上。事实上,自打2021年,张雪峰用同样占据微博热搜的方式,高调离开北京,搬入苏州,他的主业就已经悄然发生变化。

在苏州,他拥有一家由自己全然掌控的公司,峰学蔚来,主做高考志愿填报。三年时间里,产品链不断扩充,服务向高考两端延伸,涵盖高一选科、大学规划辅导、安排实习等多个链条。

张雪峰对这种业务方向的转变解释为“对政策的敏感”。在政策的变动中,他嗅到了新的商机。

2014 年 9 月4日国务院《关于深化招生制度改革的实施意见》发布,预示着新高考改革全面启动。这是中国恢复高考后,最为全面系统的高考制度改革。新高考打破以往的文理分科,除语、数、外三门必选学科外,政治、历史、地理、物理、化学、生物六门科目,学生可以主动、随机搭配选择。这种模式被称为“3+3模式”。上海和浙江被作为第一批试点地区,从2014年入学的高一学生开始,率先启用这一模式。

2017年,第一批采用“3+3模式”的学生走进高考考场,不同科目的考生人数显示了学生选科的参差——近7成学生弃选了难度较大的物理学科,去谋求更高的高考总分。

于是,从2018年启动新高考改革的8个省份开始,“3+3”模式被调整为“3+1+2”。语、数、外三个科目必选,物理和历史两个学科必须二选一,然后才能在其余的四科中任选两科。

新高考推行范围不断扩大,到2023年,全国已有29个省份启动新高考改革。高考志愿填报方式,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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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山东高考招生咨询会,500多所高校设摊咨询。图 /视觉中国

2017年,当第一批进行新高考的学生走下考场,开始志愿填报,他们陡然发觉,自己在高一学年进行的选科,竟然直接与大学的专业选择相关联。每一种选科排列组合,也会对应不同的高校列表和专业列表。

比如,如果高考科目选择了物理、化学,没有选生物,一个立志做医生的学生就无法填报许多高校的临床医学专业。如果高考科目没有选物理,一个立志做工程师的学生也填报不了工科,数学类、材料科学、机械类、电气类等专业都将与他们无缘。

“选科没有选对,他想读的一些专业就读不了。”张雪峰说。这也就倒逼家长和学生,“从刚上高中的时候就要想很多事情,以后要往哪里就业,去学什么专业,能做什么工作”。他鼓励学生和家长提前谋划,“四大天坑(生物、化学、环境、材料)专业、医学专业注定要考研,要提早准备”,直播间的那句“高考结束即可准备考研”被剪辑后广泛传播。张雪峰又被推上了热搜。

不同省份新高考、老高考并行,在实行新高考的省份里,志愿填报又分为“专业+院校”、“专业组+院校”两种不同的模式,要区分这些模式与老高考“平行志愿”的异同,许多家长和考生感到困惑。

本质上,“专业+院校”的模式是在改变此前高考录取时的“院校优先”原则,转而引导学生更注重自己所学的专业。但现实里,由于中学职业教育的缺乏,大学专业设置与实际就业出口的错位,以及越来越难的本科生就业、越来越卷的考研考公大潮,家长和考生对专业的选择也愈发举棋不定,想要寻求更多的确定性。

新高考“专业+院校”填报模式里,每一个专业与院校的搭配都能算一个志愿。比如,北京交通大学的通信工程专业,与北京交通大学的电气工程及自动化专业,算两个志愿。这样不同的组合,一个普通类考生最多可以填报96个。辽宁的情况则更为复杂,考生可填报的志愿最大数量为112个。即便是专业的志愿填报老师,碰到辽宁的考生,也会感到“头疼”。

峰学蔚来的志愿填报老师马志远说,这三年,他和同事们循环往复地对家长讲,选科到底是什么,新的志愿填报的规则是怎样的,不同的科目可能会对应哪些学校的什么专业,那些看似相近的专业具体又有什么不同,所对应的就业机会又是怎样的。无数个时刻,马志远耗费几个小时,给家长讲得口干舌燥,抬头一看,家长的脸上依然是满脸问号。

更多的时候,他们的工作是一道排序题,“重庆邮电、西安邮电、桂林电子科大,这三个院校要怎么选?”“西安理工、天津理工、浙江工业、广东工业……这几个学校对应的分数线相近,又该怎么选?”不是所有的学生都有机会上名校,这些不同的城市、没有那么有名的高校里又藏着巨大的信息差。志愿填报期3天到半个月不等,鲜有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掌握如此之多的高校与专业信息,许多普通家庭的孩子“盲人摸象一样的随意填上一个”。

高考的扩容也给这个行业带来了更多想象空间。教育部数据显示,2023年全国高考报名人数1291万人,同比增加98万人,为历史之最。

“即使没有张雪峰,也会有王雪峰、李雪峰来填补这个角色。”武亮说。而张雪峰适时出现在了这里。他精准地抓住了这次机会。

他对客户需求与机会的敏感,可以追踪到2016年6月,那个他刚刚在网上爆红的时间点,给他发私信的很多,很多人咨询高考志愿填报的问题,他在微博里写道:“高考志愿不是我的主业,我只是用我对学校的了解给大家一些建议!如果出现严重后果,别诅咒我十八辈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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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电视剧《少年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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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人最大的差距,
除了成绩,就是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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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赚钱还是图稳定?”“家里条件怎么样?”“能给孩子提供支撑吗?”这是峰学蔚来的老师们一定会问家长的问题。不同的问题指向不同的解决方案。

这些问题的答案连同考生的省份、选科、成绩一起,被量化成一个又一个的数据和坐标,对应不同的城市层级与所选专业。有人总结张雪峰的报考思路:理工科的专业,就业对口率高,文科专业,就业对口率低;他鼓励文科生尽量锚定“法学、财会、汉语言文学”,称之为“有专业壁垒的专业”,在报考公务员时,文科这三个专业招聘占比更高,“我学了我能干,你没学你干不了。这就叫专业壁垒”;数学成绩好,首推计算机与数学;家里没有强大的背景,他会劝退这样的孩子不要去学金融,“很吃家底”;而医生、律师,校友会成为他们最好的地方资源,“一般在哪里读书,最好是留在那里工作了”。

只不过,对于要赚钱还是要稳定,少有“客户”能给出直接答案,“你只能选一头”,峰学蔚来的志愿填报老师武亮说。当他追问得紧了,会指向一个规律,“所有的家长都想稳定,但所有的孩子都想赚钱”。

他们不鼓励家庭条件普通的孩子求“稳定”,兴趣在这里也鲜少强调。“如果一个家庭普通的孩子说他爱好考古,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往坑里跳吗?他怎么给你证明到底是擅长还是想象的爱好?我就劝他先去拿个锄头去烈日里锄一下午的土试试再说。”马志远的话语方式,已经师承了张雪峰的衣钵。

每年,马志远要亲自服务50多名学员,他把自己的报考方式总结为四点,“学科、性格、家庭、成绩”。如果把这几个要素充分拆解,就会指向一系列“过来人”的经验主义:“你的数学、物理比较差,学工科肯定费劲,哪怕去读了工科,考研的时候会发现自己确实不太行,工科考研都要考数学;如果孩子挣钱的欲望比较足,那你不能让他报市场营销,市场营销出来都是最没有门槛的销售,你让他去学电气自动化,去做卖一个设备大几百万的销售”;家庭也要分为三类,普通家庭就要奔着赚钱去,因为他们的“容错率低”,“你得先能养活自己,毕业能找份体面的工作。中产家庭的孩子可以兼顾兴趣”。至于中产家庭的定义,“你至少能在苏州这样的城市给孩子买房买车,或者送出国读一读研,医学、生化环材不读研没有意义。但如果你是家大业大,你做什么选择都对。但这一切,没有成绩都是白扯”。

张雪峰的语言更加直接:“人和人最大的差距,除了成绩,就是家庭。”

上千万的网友簇拥着他,更多的家长与他结成同盟,“孩子们要上学,来报名的都是家长”,周航说。

直播间里买单的“客户”来到执行层面。峰学蔚来的报考老师接下了接力棒,他们以不同的省份为区分,被分为四个大组,开始了与家长更密集的沟通。这份工作并不轻松。第一年,他们只拉来400多位家长客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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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学蔚来的员工随时可以在格子间里开直播。图源 / 冯颖星

那年6月22日,高考分数陆续公布,峰学蔚来进入全年报考的顶峰,张雪峰租下一家四星级宾馆,所有报考的老师入住其中,开始封闭式志愿填报,睡眠被压缩到一天2个小时,一直持续到报考系统关闭。

那几天,家长的状态更加疯狂。有的省份,报考的窗口期只有3天,武亮上趟洗手间的工夫,网络那头的家长就劈头盖脸骂了出来:“我都急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拉屎!”报考老师的压力也上涨到顶峰,志愿填报结束,武亮在电梯间里看到有同事痛哭。

很多人离职,周航是坚持下来的人之一。这几年,看着峰学蔚来的志愿填报报名人数从400人涨到5000人,翻了12.5倍,他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正在上升的朝阳通道。他曾在安徽做考研机构的代理,与张雪峰也是同行。进入高考志愿填报行业,最直观的感受是,与考研相比,客群发生了最直接的变化,说服家长要比说服学生容易太多。“都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没有家长希望自己的孩子未来过得辛苦。”随着张雪峰的视频剪辑片段在网上不断传播,“信息差”、“同分不同命”的概念也渗透到了许多家长的认知深处。

无奈的时刻常有发生。周航负责河北大区,每年,至少有40个家长会对他说:“周老师你能不能给我预留一个名额,我后面两个月的工资发下来,我再攒一攒,我就把这个钱交给你。”他们大多来自农村,“最直接感受到他们对孩子的付出和那种无奈”。

短视频平台的引流是无差别的,但更多的“客户”还是呈现出了人群的集中性。武亮发现,这几年付费购买峰学蔚来志愿填报服务的考生家长里,来自农村的还是少数,“毕竟9999元的门槛摆在那里,它本身就是对人群的分流”。来自二三四线城市的家长是最多的,这些家长往往有稳定的工作,“医生、公务员这些体制内的偏多,他们更希望孩子能够走出所在的城市"。

从省份上来看,北京和上海的考生对这类咨询的需求量极少,他们的升学路径往往更为广阔。江苏、黑龙江、山东、河南、河北是咨询大省。各省之间也呈现出不同的报考偏好:山东家长喜欢求稳,江浙沪的孩子很少“往外跑”,河北的家长喜欢沿着京沪高铁走,“可能是回家方便”。

而在面临有些问题时,他们又几乎呈现出一样的纠结和茫然:“一个211的小语种或者哲学专业,与非211院校的法学专业的选择上,没出分报志愿时,他们都知道要专业优先,一旦自己面临这种选择,都会选择去报211。”“怎么劝都没用呀,他们就在那里纠结,纠结到最后的时刻,就像抓阄一样,匆忙填一个专业上去。”武亮常常感到无奈,他说,“毕竟,我们本质上是一家咨询公司对吧?”最终的决策还是得家长和考生自己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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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 / 电视剧《少年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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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的目的性只会越来越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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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雪峰的直播间,一个词语被反复提起:“以终为始。”这是一种以结果为导向的方法论,“如果你确定了终点,为什么要绕远路?”与此对应的实际指导案例是,“你的目标是做河南一个县城的老师,你就去读信阳师范,够用了,而不是去卷北师大、首师大。”他相信大部分人的人生是可以规划的,像他这样能完成底层突破的人是少数,而他要做的是“让大部分人变成天鹅的故事”。

他也观察到,近些年,那些他称之为“有专业壁垒的专业”分数线水涨船高,师范院校、汉语言文学等专业,分数上涨了几十分。“大家的目的性只会越来越强”。

“在你的反对声里,坚持选择了自己心之所向的孩子,突破性会不会更大?”我问。

“不会。行业是一个人可以通过理想改变的吗?”他干脆地回答。

他常提起“一杯酒”的故事,那发生在上一段创业时:“我酒精过敏,投资人让你喝酒,喝这一杯就给你投资,你喝不喝?”

1984年,张雪峰出生于齐齐哈尔一个人口只有14万人的小县城,高考考了全县第60名,入读郑州大学给排水专业,“那并不是我的第一志愿”。

他说自己曾经是个“刺儿头”,读大学时,“什么都干,除了杀人放火”。曾经的梦想是做主持人,但在一次主持人大赛里被人看了眼西服牌子,领悟到自己的出身配不上这个梦想,“理想主义已经没了”。

毕业后他没有像大部分本科同学那样从事本专业,而是一头栽进北京,摸爬滚打,体验过很多年早高峰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

在2010年8月到10月的微博上,他多次在深夜写下:“累,累到不想说话”,“感觉我在透支自己的一切,我的精力,我的身体”,“穷人家的孩子如果想过所谓的好的生活,就要承担这种压力。。。”在这些语句的末尾,都要加几个句号,用打气收尾:“老虎,加油!”“老虎”,是他在线下讲座时常用的名字,源自他的本名,张子彪。

2016年下半年之后,故事的版本就变了。随着曝光的逐渐增多,他开始讲述“27岁靠自己在北京买房”,“娶小7岁的老婆”的“成功叙事”。他宣扬“男人的责任”,“我的孩子是在私立医院生的,我老婆生孩子的时候没遭一点的罪,当时身上只有8万”。

他讨厌稳定,觉得“老了靠那点退休金生活是没出息的”。在北京工作,跟老板谈,“我不要五险一金,你能不能把这个钱直接补给我,多1000块钱”。

在一档节目上做游戏,他发现自己跑不过张绍刚,“他比我大一轮,我怎么能跑不过他呢?”于是决意练习跑步。另一个原因是,“如果你有兴趣,了解一下那帮投资人,他问创始人有什么兴趣,你说跑马拉松,一定是个加分项”。

而那些明确的“成功”目的,在来苏州之后,都已超额兑现。苏州的房子是在2016年就买好的。高调宣布离开北京、搬到苏州,各路媒体和政策的关照也都来了。他娴熟地接受采访、拍宣传片,密切配合着各项工作安排。苏州工业园区的招商引资要找他,反诈宣传要找他,妇女节的宣传也要找他,他成了一张苏州城市新名片。办公室也是工业园区免租给用的,领军人才特事特办。“现在投资人追着要给我投资,我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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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工业园区。图源 / 视觉中国

他感觉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欲望”,“原来我激励大家成功,现在我劝人合适,去找舒服”。

让他得意的是,他让女儿过上了不同的生活,挣脱了首先需要考虑生存问题的大多数,“我小时候弹玻璃球,我女儿现在打高尔夫”,“出行必须头等舱、五星级酒店,给她准备了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她想做什么都可以”。他认为是自己这一代的务实选择,才换来女儿能任性追随兴趣的权利,“她喜欢画画,我可以给她开一个美术学校,让我的员工的孩子免费去上课,学费我来掏”。

但在深夜的直播间里,当那个连麦的母亲说起普通的家境,说起女儿不愿意听从意见学口腔,张雪峰挂断了连线,突然抒情:“我很心疼这位家长,她做不了这个小姑娘的主。有的孩子学了点什么知识之后,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开始反过来瞧不起自己的家长,最终孩子还是会自己去做决定。这样的家长做得太卑微了。你为她付出了一切,这个孩子还会指责原生家庭的不好。就像一句话说的那样,所有的家长都在等孩子的一句感谢,所有的孩子都在等家长一句道歉。”弹幕刷过,无数家长共情。这场直播以一种煽情的方式做了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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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电视剧《小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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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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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趣、梦想、自主选择的权利,只是家境殷实子弟的特权吗?这样的观念正是让四川大学新闻系毕业生张燕最不适的地方。看到张雪峰和自己的母校上了热搜,张燕吃了一惊,感觉自己“被精准狙击了”,“理科,农村家庭,高分,甚至比590分的分数还要高出50分。如果再叠加上流行的性别叙事,还是长女,buff叠满”。

当初选择新闻,她妈妈差点把她“砸晕”。在志愿填报系统关闭的最后一刻,她借用同学家的电脑,自作主张把最关键位置的两个表格做了调换,从而没有走向家人指引的儿科医生方向。得知这一消息,张燕的母亲跟她大吵一架,“气急败坏带着我弟去了上海,去找在那里打工的我爸”。

读大学的几年,张燕加入了几乎所有的媒体社团,想尽办法在大三那年进入媒体实习,毕业也找了媒体的工作。“那些家境好的同学,无论学习什么专业都有到媒体实习的机会,提前验证自己是否适合做媒体。”但她认为自己这样的寒门子弟,“学习新闻几乎是我进入这个行业的唯一路径,也因此获得了很高的职业体验。”

张燕感慨,张雪峰的出发点看起来是同情寒门子弟搵食不易,认为不要用高远的理想去诱骗他们,但事情也可能恰恰相反,“对大多数的高分名校寒门子弟来说,仅仅要温饱并不难,难的反而是,认识到理想是一种人人生而可以追求的基本权利,而非什么特权。”

她眼见自己的两位同学听从了大流,选择了曾经更“实用”的专业,一旦出现职业路径的磕绊,都终止了自己的职业生涯,没有太多动力往前再冲一冲。

她也有朋友是计算机专业的大学老师,教非常热门的研究方向,但明显感觉到选这个专业的研究生里有些非常不适合,常常师生双方气到跳脚。

曾任普林斯顿大学和布朗大学教育经济学博士后、目前担任华东师范大学教育经济实验室访问教授的叶晓阳,曾在全国多地做田野调查,连续七年为学生义务做志愿填报辅导。

他经过长期的课题研究发现,不同专业之间确实存在平均回报的差异,但在平均回报之下,很多人都会忽略掉专业内部方差(即同⼀个专业,学得好和学得差的⼈之间的差异)。他追踪了清华大学与北京大学两届学生毕业后的收入,有些学生哪怕身处平均月薪最高的专业,如果大学里的学业表现、生涯发展不太如意,他们的收入也比不过平均月薪较低专业的学生。

叶晓阳开发了一款免费的AI志愿填报系统,目前正在试测,他把自己的志愿填报模型分为三个选项:个人兴趣,个人能力的比较优势,行业前景。“最完美的状态是三个要素都在,但这很难。如果占到两个要素,家长和学生都不用焦虑,但如果只考虑到其中一个,未来的发展会非常受限。”他也关注到了张雪峰关于“把孩子打晕都不要让他学新闻”的讨论,在他看来,这是只考虑了“行业前景”的单一维度选择,“在这句话⾥,‘新闻专业’可以换成任何⼀个专业”。

他更希望学生通过志愿填报,完成一次自我决策的学习过程,因此强调一定要跟学生本人谈话,“学⽣才是志愿填报的主⾓,⽗⺟和⽼师只是辅助,帮助学⽣搜集信息、制定规划;最终做决定的,应该是学⽣⾃⼰”。

他眼见一个想学医的学生在家长的强力干预下被录取至中央财经大学学习金融,结果只去读了一天便再也不愿去学校。他的一位高中及大学同班好友,随大流读了自己并不喜欢的北大经济学专业,硕士毕业后,听从家里的安排工作,一直“平平淡淡”。叶晓阳觉得可惜,“不是说平平淡淡不好,他的天赋与努力远在我之上,如果选择更有兴趣的专业和工作,他可能会更快乐,也会有更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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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 / 电影《全城高考》

叶晓阳开始越发欣赏那些“不一样”的同学,“是非常珍贵的种子”。许多通过各类社交媒体找到他进行咨询的同学,家境各不相同,但都具备一个共性:信息检索能力极强。他们目标明确,对自己认知透彻,有一些很早就开始思考想去哪个城市,想做什么事情,并努力缩减认知的鸿沟。“他们的志愿非常好报,错误率相对较低。他们走到哪里,学什么专业,都不会太差。”

他觉得高中生们更需要被教给的是这些软技能,未来大学毕业,在劳动⼒市场的发展,尤为看重的也是团队合作、做决策的软技能,而非仅仅是所学专业。

从这个意义上,他认为火爆的⾼考志愿填报产业是在解决考生眼前的问题,却无法提供长远的解决⽅案,打个不恰当的比喻, 就像基于若⼲粗暴指标的相亲公司。

不过,叶晓阳仍然觉得张雪峰传递的信息是有价值的,尽管“当⼀个⼈的⾔论成为公共物品,有很多⾔论观点或多或少都有绝对化的问题”。

多年的一线调研让他发现,“平均来讲,我认为中国的⾼中⽼师,不管从⾼考志愿知识储备上,还是去做这件事情的热情上,并不⾜以给学⽣提供有效的⾼考志愿填报指导。这首先需要时间,最好的时段是整个⾼中阶段,循序渐进。但在⾼考的指挥棒下,老师们常常⽆从下⼿。这也需要知识和经验,甚⾄数据分析能⼒,需要对学生进行个性化辅导,在短时间内难以⼤规模完成。我的确认识⼀些⾼中⽼师,是为⼈师表的典范,⾃发投入时间精力,去完成上述的⼯作。但我也听到⼀些故事,⽐如某***贫困县的⾼中⽼师,收费数千元⼀⼈,给⾼考学⽣填志愿;收费还是其次,志愿的质量很低,反⽽耽误学⽣的未来。”

聚集在张雪峰身上的话题和目光背后,是考生和家长远远未被满足的⾼考志愿填报指导需求。

2023年6月24日,高考成绩公布的第三天,连续活跃在热搜上的张雪峰在社交媒体上告知大家,“被医院收治强制住院了”。他关闭了微博评论区,将近5000人转发了这条微博,转发语里,很多人说:“张老师挺住,我儿子才上二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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